心有一座岛。

《最后的加利福尼亚》

十七岁那年,我跟随养母从纽约搬到了挨着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附近的一座小镇。因为我从来没有记住过它的原名,所以暂且就叫它橘子镇吧——我记得橘色的余晖总是将高速公路揉捏成一条口香糖,卷起几道蜿蜒的拐角,就到了我们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。镇上住着大多是传统的中产阶级家庭,有些人每周日都会去小教堂做礼拜的那种,都是清一色的白皮肤。所以当我顶着一张亚洲面孔陡然现身于此时,一开始的确是引来了许多注视,但渐渐的,他们又将目光投向别处了。毕竟地球还在旋转,而我始终站在家门口院前,静默着,像一棵无趣的棕榈树——没有悲喜,无花无叶,对于爱凑热闹的美国人而言自然毫无看点。


小镇的原名是用西班牙语写的,镶刻在一块路口处的柏树牌匾上。一串歪歪扭扭的字体,潦草又随便,像一条在朽烂的历史枝桠上爬行的毛虫。初来乍到的时候,我第一眼看到那几个字母,突然想起了被我用壁炉烧掉的所有高中课本,其中就有一本《入门西班牙语》。它总是被闲置在角落,蒙着尘,以至于熊焰的火舌逐一吞噬那破旧的书页时,我分不清那究竟是它自己的灰烬还是颓然的时间。自从我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辍学之后,我就清空了房间里所有的书,像掐死一道色彩斑斓的彩虹,干脆又果决。在我的房间里,有一扇关不紧的窗,就这么紧紧地拥着那不止的冷雨,敲打,嘶吼,将整个十一月的深秋震荡得破碎不堪。我正出神,盯着窗沿处缓慢渗出的一丝盲目的光明,灰蒙蒙的,像是陌生眼眸里下沉的阴郁。我想比起阳光,我是更熟悉阴霾的滋味的。


从前在孤儿院的时候,我就一直不怎么爱说话,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。我的舌尖总是像被野蜂冷不丁地蛰过,变得僵死而迟缓,吐露不出只言片语。即使是搬进了现在的家,那些内心深处的积郁,也依旧因沉积的毒素而逐年恶化,变得肿大而丑陋,在无人知晓的夜里,开始流淌出邪恶的血泪来。有时从心理医生的诊所出来,偶尔会赶不上空无一人的末班车。往往又是夏天,我将自己缩在一条宽松的白色睡裙里,幽灵般便沿着笔直的公路摸爬着回家去。一根根晃眼的路灯立在我身旁,像一颗无人问津的孤星,只有零星几个飞蛾在不知恬耻地盘旋着,扑打着光,贪着热。那些微弱的灯,打在我的脖颈上,痒痒的,把影子拉得很长:其中映着整个加州夏夜流动的稠腻,还有远处地平线下,低吼翻滚着的漆黑涟漪。


昨天夜里,我又一次地失眠了。先是隔着枕头听见了隔壁摔门而出的声音,然后只见一楼客厅的堂灯忽得亮起,烧得我视线酸胀而疼痛。一顷刻,我想起了原来纽约的家里有一座壁炉,里面烧着我所有的书,我的梦想都化作了扑进我口鼻的呛人灰烬。只是搬到加州后,冬天犹如绝迹了一般,消亡在这片怪诞的土地上,以至于我们的新家里,再也没有那跳动的火了。我踌躇着,正犹豫是否要下楼,就听见车库引擎发动的轰鸣声,一束刺目的车灯刷地点亮了整座漆黑的小路,随着一声引擎的怒吼绝尘而去。胆小的月亮早已躲起来了,还挂着几颗芝麻点大的明星,横七扭八地铺在黑丝绒的夜幕里,像断裂的项链坠子滚出的一溜碎钻。我嗅着喧嚣的口气,还有徘徊在窗棂处流动的夜,遮遮掩掩地藏在被风吹起的白窗帘后面,我知道它们都在盯着我看。但那些视线是冷冰冰的,没有什么温度,不会点燃或是烧毁任何东西。于是,我放心地拖出一只床底积尘的行李箱,打开了夹层间的小暗格,里面还躺着一本安静的书——是一个自杀的美国女诗人的遗作。自从被我养母惊慌失措地从燃烧的壁炉中抢救出来后,就被压在行李箱里,像一具被折叠的纽约的美丽尸体。


屋里的指针还在滴答响,划破皮肤上跳动的阴影,走过一路的怅然。我想他们一时半会吵架是不会回家的了,整个房子空荡荡的,独留我一人孑然守着这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。于是,我重新翻开那本诗集,感受着熟悉的疼痛在页角和指尖来回穿梭,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,将我的灵魂和悲剧严丝合缝地织成了一团,看不清颜色的乱麻似的云。那是我短暂的十七岁里最长的一天,我枕着地球上最后的白夜,缩着身子,睁着眼睛死去。


评论(1)
热度(17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霖安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