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有一座岛。

《蚀骨》

我醒来的时候,昨夜的那一团篝火已经被雨浇灭了,斑痕交错地散成一滩沙,透着潮湿的冷意。你还在睡着,均匀地吐露出一呼一吸,其中还残存着浅浅的,夜的余温。天还尚未敞亮,涌动的乌云扣在头顶,从树枝的缝隙中挤进来,在你的眼底投下两道若隐若无的乌青。我感到一丝怅然的压抑,如坠落的尘露里那尖锐的寒凉,使我冷不禁打了数个寒颤,心想我还是不要叫醒你了。我收起耸动的双肩,如秋叶般在风中畏缩着打颤。渐渐的,你的眼皮开始睁动,似乎还在回味那漆黑处的,依稀的私语。夜很长,却极有耐心。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像我一样,在安静地等候着。也许是等候那尚未升起的,还沉溺在地平线厚重,闭合着的眼睑之下,怀揣着无人安扰的青涩的黎明。


我还记得昨夜你坐在我的对面,隔着一簇滚烫的篝火,把你的面容烧灼得扭曲起来,像古怪的,忽而沸腾起来的圈圈涟漪。你一边说着,要和你的妻子离婚,一边伸出手,任火苗烤灼掌心,在那里有着皮肤细腻的纹理,像一条无声的河流往四处延伸,最终蔓延到一处无人抵达的陌生海域,到处布满了黝黑的礁石和深幽的狂浪。律师下周就会带着文件来,你是这样告诉我,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。我没有回答,你继续望着我,窥进我的双眼,像是从中寻求什么肯定。我只觉得你的目光幼稚而赤裸,像一份荒谬的保险,充满了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的安逸感。而我们之间隐晦的不可告人的关系,只是一叶摇摇欲坠的孤舟,必须漏洞百出地面对道德的风暴。你知道的,这是逃避不了的,你和我将在最彻底的绝望中等待着,被太阳蒸发,被遗忘,像既天真又肤浅的浪沫,在虚无中抛弃那些无用的誓言,我只觉得短暂的一瞬间从未如此漫长。


你也知道其实一切都没有那么复杂。哪怕只是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吻,也是窃窃的永恒中开出的野玫,细小的毛刺将人划得遍体鳞伤。我会卖掉伦敦的那套房子,然后离开英国,去哪里都好,法国,意大利,你选吧,你说。我嗅到你的每一种欲望都是一朵饱满馥郁的秘密,而我要像毁灭一只花苞那样摧残它,只因那残忍的冷香令我着迷,令我欲罢不能,哪怕这是一场正在降临的自我毁灭,我也不愿意独自赴往。我咧开嘴笑了,我要拉着你的手,然后幻想着一道忽如其来的闪电,劈开你在伦敦的那栋房子,你木讷的妻子守着的空无一人的卧房,那些咯吱朽烂的老阶梯,终于被这残暴的原始自然所震慑,一如戛然而止的发狂的思念,都在暴雨里尽数燃烧着,幽幽的火跳跃着,却是冷的。在那一瞬间,我好像能看见自己体无完肤的躯体,变成土地的一部分,变得僵冷,变得生硬,变成坚韧而冷漠的回忆,静止地安息着。我想起你撒谎时转动的褐色眼珠,揣摩着不安,像遗留下来的那一抹躁动的眼白。如此空洞的,我从未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空缺感,甚至能够超越时间在荒芜大地上撕裂开的裂缝。我一定不能独自穿过那片无人的沙漠,我会失足跌落,会惧怕,会臆想,会发狂,当你的手变成流沙在我的掌心散去的想法令我发狂。但就是这样,没有人在童年的时候就告诉你,四季其实没有什么不同。所有的枯萎或败落,都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原始,是呼之欲出的野蛮生长,从来都没有正式的开始与结束。而脆弱的爱情往往就是这样,总在没有星星的繁夜里,缄默地遁形而去的。


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渐渐地停止打转了,摇曳的树影也凝固起来,落在你脚后跟里,形成一道生人勿近的灰色闸门。我不知道自己的焦虑感从何而来,只觉得它变成了无数根倒刺,扎入我的喉咙,扼杀了全部的话语,一时间它们鲜血如注。可即便是这样,我也不敢面对你。是的,我不会跟你走,这是我没有对你说出口的话。因为我将永远无法面对你。你不知道皮囊之下的我究竟是什么,而我自己也无从知晓,我是贫瘠的荒漠,是衰落的绿洲,是无休止的夜,是炽热的四季,我是风,是雨,我凌驾于你的面前,除了收割短暂的欢愉以外,我的确什么也无法给予你。我是个落荒而逃的刽子手,一个自私的疯子,他们说,他喜欢男人,是的,我都承认,但我否认最真实的杀戮,我扼制最强烈的欲望,一如我否定自己那样。也许是因为这样,我终于开始意识到,这般的夜已经快要消磨完了。但不可置否的是,在缓慢升起的明日的帘幕里,我依旧期许着你或许还会摸着黑,四下找寻来自我的片刻陪伴,亦是暂时的归属。可是雨已经停了,风暴也纷纷休止,你即将醒来,入目有着无穷的光明,那么亮,足以照亮最深的海沟,照亮最后我那盘踞在黑暗中的,被截停的,悉数殆亡的嗓音,在漫长的国境线边缘徘徊。让我变成一节坠落的列轨,一艘沉没的客轮,一个无人认领的幽魂,四处逃窜流亡。我不会跟你一起走,因为我要你活着,有尊严地活着,直到老死,腐烂在我最自私的欲望和爱恨里。每一个失败的爱人都知道如何成就一个优秀的骗子。直到我们闭上眼,还能看见最后一个不着寸缕的月亮时,就没有人再需要如希望般濒死的太阳了。那时候我会跟你走,如果你还记得曾经的路和方向的话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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