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有一座岛。

《无疾而终》

他盯着自己双指间夹着的那根细细的烟,燃着橘色的火光,像一颗迷你的星陨。当他靠着桥吐出一口烟时,迷蒙的白雾在空中迅速蜷缩成团,像定时炸弹一样,仿佛是随时要坠入塞纳河,坠入地心,撞裂开那条漫长的国境线,把一个已经远去的名字给拾捡回来,然后安放在自己失神的双眼里。那个名字,让它发酵,让它肿胀,让它变成易感的泪水,落下的时候如仪式般,用以悼念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虚无。巴黎的街灯已经亮起,暧昧地笼在过路的行人身上,拉出一道缠绵的长影。


烟雾已经散了,但粗粝的余味尚在徘徊,像囤积在衣柜深处发灰发毛的绒绒衣物,枕边醒来的女人脸上一层细腻的空气灰尘,还有他眉间日益深邃的皱纹。时间过去了那么久,久到晚风已经转冷了,引得他喉咙发痒,昨夜那瓶烈酒的辛辣回涌使得他干咳两声,在静谧的桥边显得格外突兀,但很快又隐没在巴黎车水马龙的潮息声里。这个时候,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抽烟了。


以前他的左上衣口袋里总是穿着一盒烟,上面印着红裙的巴黎女郎,背景是粉末状流沙般的红磨坊,当手指晃动脆弱的烟盒,边缘就会磨蹭出细腻的颗粒来。那别样的触感,经常会令他想起自己深夜里用刮胡刀,一把一把刮去那些在时间里野蛮生长,最坚硬扎人的胡渣。水龙头一直开着,光滑的水槽瓷面泛着冷光,像一对幽幽的眼睛,正沉默地注视着自己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,感受巴黎的冷雨风霜,渐渐变成他的另一个行走的躯体——有时在循环往复的四季里,有时却在时间之外,他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光裸的金色星球,性格内敛,只能散发出黯淡的光。


他眼见着地球变成一个小蓝点,在宇宙磅礴里漫无目的兜转,令他想起了童年时养过的一只跑出家门的小兔子,消失在屋后的树林里。后来他找了很久,但终究是找不到了,弄丢了。成年的他想着地球是不一样的,它会一直绕着自己旋转,他不会弄丢自己的地球,但他错了。于是他戒烟了,戒掉了前半生里最后一丝光与热,放任自己陷入冰冷的黑暗里去。


后来,住在魁北克的那段日子,冬天总是太长,而夏天太过短暂,所以一夜之间,皑皑白雪过后,都尽数掩埋了曾经遍布坑洼,满是瘢痕的爱情。他住的那间单人公寓临近郊区,挨着一座荒无人烟的森林,有时信号不好经常断电,没有暖气的时候寒冷便愈发难熬。有时他会在白天被冻醒,睁着被寒流被迫撑开的疲惫眼皮,把飘忽的视线试图聚焦在那些冰棱窗花上。厚厚的一层全是模糊的水渍,像巴黎雨天里街道上到处流淌的,郁结的污秽,多少双失望的眼眸俯瞰人间,无法纾解。这样强烈的情感,他只在酒吧那些流连的客人间偶然捕捉过,但很快都被含糊的醉意和荒谬的喧闹所取代。每一个擦拭过的酒杯,每一次扫过的吉他弦,每一句紧张的颤音,于他都不是清朗的。


悲观的小说家们,扬言说人就是要亲手杀死自己,取代曾经,才能在暮年有所缅怀。但当流转的灯光熄灭,热闹的吧台又被清冷的寒流所席卷肆虐时,他沉默地坐在皮革转椅上,数完了昨夜挣来的所有收入。他总是数得极其敷衍,草草一遍了事,就拉上自己的背包拉链,推开玻璃转门走进熙熙攘攘的雪里,一时间觉得自己其实无所缅怀。没有什么是干净的,这个世界一文不值,除了那段走失的感情以外——过于纯粹,过于年轻,过于可惜。要是能再晚一点就好了,他有时这么想,但又转瞬否决了这样的念头,再晚他就老了,等不起了,也不愿等了。那个名字,他想着,放过它吧。


再回到巴黎的感觉,就像是将曾经折叠起来的梦重新展开铺平,以此来弥补缺失。但那些条条缕缕的纠葛,说什么也不愿意跟时间服软,好像要缠绕彼此到死为止。浑浑噩噩的生活逐渐走向正轨,但脱线的列车已经不知道目的地是何方,只是一昧地前行着,燃烧着,碾压着每一个麻木不仁的灵魂。有时候他会忘了呼吸,然后在骤然窒息的痛苦中,布满水的浴缸里,找回那么少的,能证明自己的确是清醒活着的关联。是夜,那个名字又会出现在凉薄的月光下,像流动的幽灵,徘徊在阳台惨白的瓷砖上。


落地的蓝色窗帘常年敞开着,风起时,就一并顺着埃菲尔塔的方向飘扬,翻飞的影子,像落满塞纳河畔的陌生飞鸟,在不知疲倦的时间里来回飞梭。也许诗人会知晓如何按耐住一颗跳动的心脏,予以子弹,予以笔墨,或予以眼泪。但他已经不再读别人的故事了,渐渐的,的确是这样讽刺,他好像也能放下自己那前半生的纠葛了,像熄灭却未止的烟,依旧能令他发呛,咳嗽,直到巨大的痛楚蚕食心智,足以将他的灵魂同躯体生生剥离开来。但他知道自己不会选择这么做。遗忘是一张网,他已经无力挣扎,只能面对自己那逐渐清晰明朗的后半生,虎视眈眈地向自己爬来。


此后每一个仲夏的七月,都莫名地冷得发憷,仿佛一夜之间纷纷扬扬的白雪落满了巴黎,为此降下一场冷酷的告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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