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有一座岛。

《三里路 》1

从七队村到镇上最近的街市有三里路,那是一条坑洼不平的人车混道,碎石子同尘土包裹成一团浑浊的赤黄,沿着道路两侧平抹开来。放眼望去,四周都被平裸的稻田所环抱,吐露着大地淳厚的鼻息。挨着路尽头的三岔口处有一座老桥,一侧挤满了小贩商铺,另一侧则矗着几棵被往年狂风腰斩的树,剩下半截枝干横在水沟里,纵横交错成一道道漆黑的禁忌。

 

若是换做平时,沈星野通常是不走这条路的:他更喜欢那条蜿蜒盘踞的乡间小路,又窄又潮,却比大陆柔软得多,仿佛黄泥巴铺成的路中,没有那硌人的硬石骨儿。但就是这样的一条路,他也不是靠走的。所有人都知道七队沈二爷唯一的小孙子,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开他爷爷那辆二手的摩托车,常常如流星般,来去如疾风地穿梭在稻丛小径间,一溜烟便绕得没影了,再见人便是镇里热闹的集市上了,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绕到那边去的。

 

但今日不同。五更时后院的鸡鸣刚响,便掀起几声炸雷般的轰隆,直把沈星野从尚浅的睡梦中给一股脑惊醒了。他陡地瞪大了双眼,一入眼的便是那扇半掩的红木窗前飘忽不定的窗帘。那洗得褪色而水白的幽灵上下翩飞,时远时近,好像要随时扑倒他似的。刹那间,他只觉得冷得哆嗦,寻思着这忽如其来的妖风令他好生摸不着头脑。明明前些天夏至刚过,正是闷热得狠,连空气中的热浪都是纹丝不动的,凝固在人脸颊的汗毛上,犹如一层不透风的厚重蜡油,叫人喘不上气。在这样的夏夜里,能是哪里来的阵阵冷风?

 

“奶奶。” 他从床铺的凉席上坐直身,试探性地向着隔壁房间的方向叫唤了一声,“你醒着吗?”

 

整个老房子静悄悄的,还笼在困倦的睡意里,尚未从夜色中清醒,因而没有人回答。沈星野不放弃地又喊了一遍,这次还稍微提高了点音量,“奶奶?”

 

“星哥儿,好端端的不睡觉,大半夜的你在叫唤什么?” 

 

一个闷闷的声音从隔壁传来,紧接着沈星野的卧室的门被推开,走进来的却是已经穿戴整齐,双眸透着清醒的奶奶:沈珍今年已经六十三了,但依旧是一副岁月不饶人的模样,两道眉紧紧地揪在一起,彰显着女主人狠辣的主导权。本来就生得骨架大,即使是老了,那弯曲的脊梁也像一座座结实沉稳的山包,叫人心安。但伴随着衰老随之而来的,还有失眠的困扰。一般夜里沈珍是怎么也睡不着的,翻来覆去辗转反侧,好像跟床板较劲般,比任何人都要盼着天亮。

 

“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,从后院那边传来的,把我给吵醒了。” 沈星野自顾自地挠了挠头,喃喃地解释道,“那声音像惊雷一样骇人。但是我看了窗外,并没有下雨,倒是传来一阵妖风,竟令我有几分冷。”

 

“哪里有什么惊雷妖风!那是你爹爹骑摩托车的声音。” 沈珍安抚似的,拍了拍自己小孙子的赤裸在外的肩膀,视线却停留在他身上那件穿了多年,缝缝补补的薄棉背心上:此时正向外渗着炯炯冷汗,胸口前更是阴郁地濡湿着一大块墨迹般的黑。

 

“外面天都还没亮起来,爹爹这是要去哪?” 他摸着黑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,指针不偏不倚,刚好颤巍巍地指向一个“五”,于是问道,“这才刚五点,集市还没开呢。”

 

“你爹爹今天不去赶集,他去县里有些事情。” 沈珍一边含糊地回答着,一边将视线从他的背心上一点点剥离下来,寻思着什么时候去买点新的布料回来,再做件新背心。这件已经洗得缩水太多,太小了,撑不下那已经发育的,青春茁壮的躯体,有什么东西好像快要溢出来似的——虽然她也说不清那是什么,但冥冥中她晓得自己必须得控制住,毕竟是家里的女主人。

 

沈星野没有再说话,而是一骨碌地从倚靠着的床沿翻身下了地,透着窗户借来的微光遍地找拖鞋。沈珍见了,弯下腰,将甩得东一只西一只的塑料拖鞋拾捡起来,欲要给他耐心地穿上。他却有些闪躲似地后退,摆了摆手说,“奶奶我自己来。”

 

鞋穿好了,他却发觉沈珍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看,那衰老而深沉的注视令他有些不自在了,“奶奶?”

 

“噢,” 沈珍有些窘迫地抽回双手,慌忙解释道,“我是想着天赶早呢,你今天放假第一天,娃不是要好好休息,再睡一会起来也不迟。” 

 

“我们还没正式放假呢,” 沈星野闷闷地纠正道,“今天上午还要去学校领成绩单,老师说下学期开始就初三了,周末要搞校内补习,也许就不能像原来那样回家回得频繁了。”

 

“担心这劳什子作甚么,叫你爹爹骑摩托车去接送你不就好了!” 或许是放心不下,她竟也有些气急,连声调都拔高了好几度,吓得沈星野一激灵,也是怔愣几分。

 

“话说回来,我爹爹好端端的,去县里做什么?” 

 

“小娃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。” 她皱了皱眉头,便要转移话题,“星哥儿早上想吃点什么,奶奶去给你做。”沈星野一只胳膊肘枕着大腿,端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来,半晌才磕磕巴巴吐露出四个字:“醪糟糖水。” 

 

沈珍像是得令了般,点了点头就往厨房的方向走去了。屋外的天色还暗着,阴沉沉地涌动着不安的云,夏天原本饱满的情绪都被透支晾干在外,干瘪地悬吊在燥热的空气里,隐约透着陈年腊肉般令人作呕的油腻。很快,厨房顶上的乳白炊烟便一股脑地升腾起来,与原本的热流交缠在一起,竟掺和出几缕酒糟特有的芳香和甜醉。那瓷碗里盛着白花花的糯米酒糟,堆着两颗母鸡新刚下的,黄澄澄的水煮蛋。那软糯的蛋黄嫩得流心,将粘稠的汤水晕染得食欲大开,佐以芝麻汤圆和咸麻花,更是口感绝佳,一碗下肚只觉得人间什么都不值得贪恋了。

 

一顿早点吃得沈星野大汗淋漓,肚皮都朝天鼓了,才筷子一甩鸣金收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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