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有一座岛。

《谈苏轼》

自古宋朝出名家,苏轼一人笔下三两挥毫,更是点出半个北宋江山来。都说苏轼其人才高八斗,涉猎颇广,怎么也是个自为大家的诗魂嫡仙:文章写得好,不仅纵横恣意,文风豪健,还收放自如,清新别致。他本人主张以诗为词,张弛有度,也算是为后世开创了先河。


再谈其绘画,重神似而反形似,以画抒情寄了生平愿。如此一来,作画便好似写诗般,又平添几分隐约朦胧的细腻感来,倒是同苏轼本人颇有几分相似。他主张 “诗画本一律,天工与清新”——融会贯通,自然取衡,才是理想的境界。都说苏轼爱画墨竹,想必也是同他崇尚道家的理念有几分关联,君子以竹,天人合一,岂不美哉。再往前推,说不定东坡本人尤爱竹林七贤的魏晋风骨:说的便是那怅然天地间,神佛奈我何的境界。


若是提到书法,苏轼这个响亮的名字自是少不了古今多少赞誉。他笔锋流畅,快然恣意,并不循规蹈矩,硬是琢磨古人,而是自己悟出了畅然的境界。如此洒脱不羁的情怀,映跃于纸上,羡煞多少旁人眼,论其为大家也的确毫不为过。


论诗词书画,此人成就赫然。但少有人知晓他驰骋纸墨外的一面:重情易感,且好美食。如果说前两个点出自于他作为宋代文人的典型特征,那么对美食的追求与热爱则是苏轼屡番被贬,宦海浮沉的一生中极为重要的慰藉之一。


先从其重情易感的性格说起:苏轼好文史,做人两袖清风颇为坦荡,又胸怀大志愿明示天下,心有所想从不藏着掖着,自然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中得罪了不少人。如此,他豪迈的文风中既有谈吐天下的壮志,也有怀古伤今的无奈,可以说这一面是于公之情,是留给世人关于苏轼本人仕途追求和抱负的最真实诚恳的写照。


然而再读那些小家碧玉的作品,就会发现苏轼的个人私情则是丝丝缕缕的,更像是一只漂泊他乡的孤魂野鬼,辗转间尽是怅然,多困于旧日的迷惘中,不得纾解。最有代表性的,不外乎是那首《江城子》,开篇第一句就痛彻心扉的 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” 这首悼念亡妻的千古名作,若是看现世将其推上至高点的美赞,倒是有些偏离苏轼本人的初衷了。这本该就是一段情愫的纠葛,宛如镜中花,水中月。一种薄凉的愁肃,在可望不可即的色彩里,痛诉那咫尺之间却差之千里的不悦与悲哀。


其发妻王弗,史料对其的记载是少之又少,以至于无数人对其的想象便停留在了这首意境凄然的词句中,只记得感慨苏轼的妙笔,却忘了将其人还回那满目疮痍的故事中去了。追忆亡妻,他便用了虚实结合的手法,上阕记实,下阕记梦,字字泣血,令人难以释怀。“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” 不仅有生死之隔,还有孑然一身的无言,和孤独为冢身作客的不得安眠。如苏轼这样少年进士及第的风流才子,却也在追忆故人时掩面欲语,半生浮沉不知从何诉起。他老了,正如他所写道:“尘满面,鬓如霜。” 光阴如雪催白发,依稀还梦少年郎,但苏轼早已不再做关于自己的梦了,更多的是那些零丁的前尘往事,就连自己也时常混淆真假,只说是“幽梦还乡”,却不知此乡非彼乡,来年复客作他乡。


虽然他并没有对王弗的相貌进行任何细节上的描写,但“小轩窗,正梳妆”短短六字,却温婉细腻,道尽儿女情长。都说情到深处不可言说,便只有四目交汇,泪落千行。这痛来得仓促却真实,好似苏轼隔着雾去试着描摹那些人与事,却终究是不如意。一个人的夜,就执笔对着空荡荡的白纸,怀揣着些许空话。就是这样的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失意之人,陷在旧日里,被往昔的梦如一阵风般拍醒在案头。于是他想了想,结句便写下——“料得年年肠断处,明月夜,短松冈。” 我想如此一来,那首词里便再无苏轼,只剩一个流浪天涯的鬼,窸窸窣窣地穿梭于人间月色中,当年的影子如行风捉影,再也求不得。


除去文人呻吟,苏轼也算是个颇负盛名的美食家。且不谈东坡肉在中华菜系中的地位,他真正的美食造诣与超乎寻常的追求,还要归功于他跌宕起伏的仕途:绍圣四年,因晚年迁涉新党执政苏轼被贬海南儋州。被流放至如此穷乡僻壤的极南之地,几乎毫无还朝的可能,这在当时的北宋看来,也算是仅次于掉脑袋的惩罚。然而苏轼一生历经大风大浪不在少数,又岂是寻常人等?既然官场受挫,何不寄情于生活,安享天年之乐?


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——这是苏轼的答案。岭南盛产荔枝,其色泽饱满,甜爽不腻,自古就颇受赞誉,更有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的佳话。苏轼被贬至海南后远离官场纷争,开始好食荔枝,或许也是想借其甜蜜以纾解心中郁结之苦。新鲜荔枝——这放在盛唐时期的帝王待遇,却让晚年的苏轼无意间独享得好不畅快。但细数接踵而至的北宋末年与衰落的晚唐,谁又能说尽其中的遗憾与怅然,尤其是小小的一颗红荔枝所能包容下的?


虽说家国情怀占了苏轼的大半生,但生活中的趣味他却也是一点不曾落下:据说苏轼某日还于途中意外发现了一种海鲜,即今日的“生蚝”。待其烹饪后,鲜香爽口,食指大开,苏轼随即便起草家书一封,给儿子写下了关于自己发现生蚝的事情。其中还勒令其子不得轻易告知他人,可见其视生蚝如至宝。这是苏轼如孩童般可爱的一面,又或许是太多身不由己的失去,以致于晚年的苏轼竟幼稚而懵懂地呵护着一个并不重要,甚至有几分可笑的秘密。就是这样一个以身作则,将“民以食为天”的贯彻到底,把流放之地变成戏耍之台的人,虽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,但谁又知晓其中几分酸涩几分甜,莫不是他逼着自己苦中作乐呢?


众所周知,苏轼一生漂泊,就连晚年也辗转多地,一如摇摇欲坠的北宋王朝般,无所依靠,无从托付。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他便成了宋代文化精神的典型缩影,屡受后人景仰:进可安天下,退能山水怡自身。苏轼进退自如,宠辱不惊的处事态度,令他能在坎坷的处境中依旧处变不惊,坚守道家风骨,崇尚修身养性,与自然和睦。这般不争不怨的超然境界,自然成了后人追捧的楷模。再者,苏轼乃文艺大家,其作品多彰显其置身山水中怡然自得的生活之美,超脱了世俗的高官俸禄和朱钱酒肉。他没有怨语连篇的控诉,没有怀才不遇的恨意,不怀古伤今,不大放厥词。苏轼温润如玉的品质,使他能够达成与自身的和解,从而获得风轻云淡的平静与释然。


宋徽宗时期大赦北还,途中,苏轼病死于常州。时常庆幸的是,年迈的苏轼并未亲眼见证北宋的覆灭,而是最终在一个“山秀芙蓉,溪明罨画”的诗词之乡坦坦荡荡地撒手人间,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好的归宿呢?北宋一介文人,苏轼的出发点虽是在“文”,但其落脚点却始终是“人”。回看他的一生,书香笔墨犹在,荔枝香气沁人,案头几绪沉思,纸上千千结依旧。虽说历史中人皆是客,苏轼也算是谦谦才子世无双。


依稀当年明月在,乍暖还凉时节,能不忆短松冈?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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