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有一座岛。

《金陵1947》

雪下得很深了,像是要把虚弱的晨曦也埋进青鸦色的冻土里去。屋檐犄角旮旯处,还悬着几根尚未融化的冰棱子,如冬柳般直直地向下垂着,给北风压弯了腰,仿佛随时要坠到地上。元宵时挂的那顶红灯笼还在,早已褪去了几分臃肿的喜气,孤零零地于寒流中嗦瑟着。


他是闻着一缕幽香醒来的,迷蒙地睁了眼,眨巴两下,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窗棂前摇曳的明黄,便陡然被渗进窗纸的冷风给吹清醒了。原来是几枝昨夜抽条的腊梅,窸窸窣窣地探进了屋,细长的枝丫微微弯曲,弓起脊梁,像一座被冬日轻薄的桥,被凌厉的雪给虚虚掩掩,什么都不剩,只余一缕残香断魂,像是要催他快从梦中醒来。


天已经大亮了,屋内却依旧点着微弱的烛光,照在白瓷茶杯沉底的渣滓上,映出极冷清的浑浊,像是最后一丝暖意都殆尽了。他换上了平日里那件白长衫,领口处勾勒着几朵青涩的白梅,却因为几缕不平整的衣褶虚浮地耷拉着,一副急景残年的样子。那双素爱摆文弄墨的手,不知什么时候也浮起了小小的茧子,一次次地几近暴躁地试图捋平衣角时,像是攥紧了岁月的喉咙,愈发狠绝。人心都是会变的,但自己是什么时候变了呢?来不及去想,手中的一杆烟先已经点上了,抽魂似的白雾丝丝缕缕的,缭绕在身侧,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浩渺如烟,好似作那天上仙一般。


下人的声音透过窗纸,唤道,许先生,时候到了,车夫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。屋里的人听了,没有什么反应,只是缓慢地呼出一口醉醺醺的烟,扯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外走去。是了,他不要做人,要把那复杂的七情六欲都给舍去了,跟那残破的纸灯笼似的,一抹碍眼的红,终究是要给白茫茫的雪吹离这人间的。陆师长说来年开春就能回来了,这是别人特意捎给他的口信,他皱了皱眉头,一声不吭。他不喜欢这几些话,尽透着一股枪子儿的尘硝和血腥,像利刃,像糖人,像重幕的戏,他的耳朵都要起茧了,喉咙直冒血沫,那苦意却怎么也咽不下去——


几片雪花盖在他身上,只觉肩头陡然一沉。他抬起头,那红灯笼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大洞,口吃般漏着正呼啸的尖锐风声,殷红的碎屑飘零到了地上,原本脱了色,却被雪浸得愈发深沉骇人。他出了门,车夫掀开了鹅黄的车帘,一只脚还没踏上去,不知怎的,又想起窗前那几枝抽芽的腊梅来,孤零零、亮莹莹的,脆弱得就跟金陵城的挽歌一样,在萧瑟的冷风中,郁结着一股浓郁而无法散尽的悲哀。


他记得,陆师长说来年开春就能回来了。坐稳了,车轱辘渐渐转了起来,车夫开始卖力地吆喝,前方的路被纷纷扬扬的大雪刷成了不见底的白,比所有回忆缝隙中的空白还要盛大,怎么也填不满。但人心是会变的,他拂去了肩头的两片雪花,这样想道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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