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有一座岛。

《夜香港1999》

九龙租界区的荧光牌匾已经升起来了,在黑钻般的夜里眨着眼,严丝合缝地拥挤在人声鼎沸的狭隘街巷间,连夏末的热流都被排挤在外。透过悬晾在空中摇摆的衣角,能隐约瞟见二楼宿舍的白炽灯,一闪一闪的依附在天花板上,像一只僵死的白蛾。


她低头站在铁栅栏门前,手指在漆黑的公文包夹层中来回摸索着,却没有触碰到那钥匙独有的,带着铜腥气的冰凉。那扇门,像拔地而起的黑山,铁青着脸同她面面相觑。这座不起眼的小矮楼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街角的尽头,和地沟里流淌的夜汇入了同一片浑浊的海,翻涌着颓靡的老香港的叹息。


夜深了,没有门卫替她开门。“小姐,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家”——她想,也许会碰上那个叼着牙签,眉毛挑得老高的包租婆阿嬷,操着一口老生常谈的粤语这样咄咄逼人地质问她。那真丝睡裙下松软的胸脯和丰腴的白皙快要跳脱到她面前,晃得她心口发闷两眼冒星。还有那混着一股甜腻的古龙水,像有人往她口鼻里塞满了腐烂的玫瑰蕊。


她来香港多少年了?十二年,她扳扳手指,心想,人生有几个十二年?不远处,那音乐的嘈杂和人群的喧闹似乎能循迹而来,拍拍她的肩膀,劝她咸涩的夜比梦还漫长。是了,香港是咸的,跟街口拐角处熟食店那一小碟吝啬的酱油一样,每个人的皮肤都被头顶昏暗的电灯照得蜡黄,像橱窗里黄澄澄的烧腊,落下一滴滴热油般的汗。那些切好的油鸡就是被分了尸的生活,一块接一块地被送进血盆大口里,被咀嚼吞咽,然后剩下吐骨的狼藉。香港是咸的,那咸味像是一条盐粒堆成的蛇,那信子从舌尖直直地抵到喉咙眼,七月的脊骨窜上一阵恶寒,令人不住地颤栗。她记得自己灌了一杯又一杯的淡茶水,直到那塑料水盅都快见底,萎靡的茶叶烂泥般浮在浑浊的渣滓间,那咸味却久久不曾散去。那剩余的茶水,像一片煮沸后逐渐凉止的海,沉淀着黑压压的咸涩,在口腔里翻涌起一阵阵难息的浪。


看了看手表的指针——凌晨三点,今晚或许不会有人回来了。迟疑半晌,她又不甘心地将手重新伸进了公文包,半个人影隐没在楼道间的黑暗里,微弱的光将她脚上的黑皮高跟鞋照得锃亮而惨白。时间变得如此缄默,令她感到熟悉又陌生,像她初来香港的时候一样:也是这样站在铁栅门前,试图从条条框框中寻找那细窄的钥匙孔,她极其缓慢地转动着钥匙,顺时针,一圈两圈三圈,等着门被打开,等着四月的裂帛,还有咸涩的日出,点燃她,还有整个香港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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